【SS】 Love, Death, Robot 36
不知不觉就把字数写超了……
******
36
撒加站在雨里，看着那辆印有“兰菲尔殡葬服务有限公司”的白色货车在引擎的轰鸣中远去。雨似乎比最初时小了很多，但雨滴里裹进了细碎的冰粒。撒加伸出手去，那些冰冷的细小微粒径自穿透了他的掌心，一股牵丝般的寒意却沿着每条血管迅速扩散开来。
“哎呀，真糟糕，没赶上呢，嗯？”K来到他身后，并不掩饰声音里的嘲弄。
撒加转过身来。
“喂，别这么看着我啊。”K笑着说，“你的眼神让我想起那位‘亚力士先生’了。或许……你们本来也没什么不同。”
撒加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轻轻地说：“带我过去。”
“嗯？到哪里去？”
“那辆殡葬车去的地方。”
“你想要我帮的忙可真不小。”K微微歪着头，上下打量着撒加，“需要拿出足够的诚意来换。”
“你想要什么？”
“哎，这么爽快的吗？”K抱起手臂看他，“让我想想……不管怎样，你的诚意起码不能比那位‘亚力士先生’少吧？”
“他给了你什么样的诚意？”
K吸了口气，轻声地说出了一个名字：“艾俄洛斯·里奥。”他注视着撒加眼中瞬间滑过的波动，像是很满意地笑了起来：“他给我讲了个相当有趣的好故事，作为交换，我答应尽量满足他的要求，还带他去了你们可爱的弟弟潜意识里隐藏最深的地方。你知道那里是什么样子的吗？”
他停顿了几秒钟，继续说道：
“那里是一片海，无边无际、即将涨潮的海。他被困在海边的岩石牢房里，天空一片漆黑，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只有猛烈的风，只有不断上涨的潮水，它们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带来的也只有潮湿而寒冷的死亡……”
“够了。”撒加嗄声说，不由自主地用力握紧了双拳。
“这样就够了吗？我还没说到最有意思的地方呢！”K微笑着回答，“于是，我就去告诉他说，如果他在那里死掉的话，你也会因此死去。你猜怎么样？”
撒加的眼中再次现出了愤怒的火光，但他只是紧紧攥着拳头，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怎么，不想猜吗？”K耸了耸肩膀，继续说下去，
“结果，那个小家伙爆发出了惊人的求生欲。他一直在那里坚持着，任凭潮水把他淹没，一次，又一次，他忍受着窒息的痛苦，不管怎样被折磨也坚决不肯放弃……直到我把‘亚力士先生’带到那里，拯救了他。你真该看看他那时的表情！哦，我敢肯定他爱你！”
“别说些自己都不懂的话。”撒加冷冷地说，“更何况，有的字眼从你口中说出来，不啻于一种亵渎。”
“这话可真重啊。”仿真人微笑着说，“因为我没带你去，所以你在生我的气？或者是在嫉妒那个‘亚力士先生’？如果能让你稍微好受一点的话……你弟弟始终以为救了他的人是你呢！”
撒加忍不住朝他挥出了拳头，又被K稳稳地接住了。
“我不记得你是个这么没耐心的人啊。”他看着撒加，表情玩味，“还是说，只要牵涉到加隆，你就会立刻变得格外不冷静？如果你再这么冲动下去，我们可就没得谈了。我记得……你还有件事想求我呢。”
撒加从他的掌控里抽回了拳头。他站在那里，透过寒雨和冰粒沉默地看着白色殡葬车消失的地方。就这样过了许久，他终于开口问道：
“你想从我这里听些什么？”
“艾俄洛斯·里奥。”K重复了那个名字，“我最讨厌听故事只听到一半了。那位‘亚力士先生’告诉我说，里奥探员接到了线报，于是跑去了一座废弃的仓库，打算在那里跟他的线人见面。”
“我提醒过艾俄洛斯……”撒加深深地吸了口气，“那份线报多半是个陷阱，他的卧底身份很可能遭到了哈迪斯·海因斯坦的怀疑。我提醒过他不要去，但他最后还是去了。”
“然后呢？”
“达拿都斯埋伏在那座仓库，杀了他。”
“就这样？”
“就这样。”
“那你呢？”
撒加转回身来看向K，深暗的蓝眼睛里满是冰粒与雨水灌注出来的刺骨冷意：
“我？”
“对啊，你。”K迎上他的冰冷目光，慢慢地展开同样冰冷的笑意，“一开始的时候就对你说过了，要我帮忙，就得拿出足够的诚意。”
“那天……我也去了那座仓库。”撒加盯着他说，“这就是你想听的？”
“还不够。”
“我去了那座仓库，”撒加的声音也如同他的目光般冰冷，“我看到艾俄洛斯刚刚打完了最后的电话。我也看到达拿都斯抽出刀，又用那把刀划破他的皮肤，刺入他的血肉。我听到他说：‘里奥探员，你是第二个在活着的时候就被刻上这个标志的人，有没有感到很荣幸？……’就在那时候，我突然意识到，有人曾经对我用过遗忘剂。因为我竟然忘了……”那冰冷的声音里滑过一缕难以觉察的震颤，“我竟然会忘了，那个混蛋曾经怎样对待加隆。”
“然后呢？”
“然后，我杀了他。”
“你。”K微笑着对他强调，“不是‘亚力士先生’，而是‘你’，撒加·杰米尼。”
“没错。是‘我’。”撒加冷声回答，他的声音里透出一种迄今为止几乎从未显现过的、近乎冷酷的残忍，“‘我’第一次发现了‘亚力士’的存在；‘我’搬走了艾俄洛斯·里奥的尸体，并且伪造了他的凶案现场；也是‘我’杀了达拿都斯，然后又刺了他整整56刀。‘我’做了所有这一切，与任何人，包括那个‘亚力士先生’，都毫无关系。”
啪，啪，啪。
K抬起手，用力地对拍了三次，然后朝撒加伸出了双手，嘴角上的笑意渐渐扩大：
“我也喜欢你的诚意。”
撒加握住他的手，他们的身影迅速消失在冰冷的雨雾之中。
仿佛只经过了一眨眼的时间。
撒加甚至没有感觉到K在什么时候放开了他的手。
当撒加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K已经不在他的身边。他正置身于一处酿酒厂：头顶是人字形的钢铁梁架，铁架间镶嵌着钢化玻璃作为厂房的穹顶，直接能够看到外面阴云密布的天空。他的脚下是森冷的水泥地面，四周是毫无装饰、甚至连窗户都少见的白色高墙，目光所及之处摆满了橡木酒桶，靠墙放置着成排的大型黄铜蒸馏器，空气中漂浮着浓郁的白兰地香气。
然而，当他转回目光，就看到那辆兰菲尔殡葬服务公司的白色货车正从面前开过，停在地面上早已用黄线划定的长方形区域当中。达拿都斯打开车门，从驾驶位上跳下来。他仍然穿着那身灰色的连体工作服，径自走到车头左前方，伸手扳动固定在地面上的操纵杆。
震耳欲聋的机械声从他们脚下传来，如同篱笆般的尖刺沿着围成长方形的黄线向上生长，很快就将那辆货车圈在了正中间。它们一直上升到普通人膝盖的高度，然后开始按照顺时针方向旋转，转动速度也越来越快。黄线画出的区域仿佛巨大的方盘，随着边缘转动的尖刺不断地向下沉降。大约十分钟以后，撒加抬头看去，刚才那根被扳动的操纵杆已经变成了遥远的细线。随着最后的机械传动声，与水泥地面颜色完全相同的钢板从右向左探出，遮住了撒加头顶正上方那片长方形的空白区域，也将货车此刻所在的空间与上层的酿酒厂完全隔离开来。
这里与地上的情景截然不同：近千平方米的大厅，全部铺着纯白的方砖，正中间是一条纯黑色的通道，将大厅分作左右两边。没有任何自然光，只有实验室般的高亮度白炽灯，高高地悬在头顶，显然经过精心设计的安放位置使得它们足以照亮这座大厅里的每一个角落。
身穿白大褂的人手里拿着成沓的报告，沿着那条黑色通道匆匆往来。通道两边设有许多房间，每个房间都有相同的暗灰色铁门，门上安装着相同的暗灰色把手。那些门或开或关，从里面不时传出让人毛骨悚然的声音——有的听起来像是动物狂怒的嘶吼或受伤的哀嚎，也有的分明是属于人类的尖叫和哭喊。
“达拿都斯先生。”一个穿着白大褂的男人快步迎过来，态度恭敬得近乎谦卑，“您回来了。”
“嗯。”达拿都斯只是从鼻孔里哼出不屑的一声，指了指身后的货车。
“海因斯坦先生在他的办公室里等您。”
“知道了，这就去。”
撒加看着那个男人，他大约三十岁，黑头发，黑眼睛，皮肤颜色也略深，在他的胸口，仍然别着同样的姓名牌：
艾亚哥斯·霍克。
这个艾亚哥斯老老实实地站在原地，直等到达拿都斯走远，才从白大褂的口袋里拿出对讲机：
“C3区，赶快派人过来，有实验品到了。”
很快就有好几个身穿深蓝色工作服的男人推来一辆多轮的平板车。他们打开货车车门，从里面抬出了深褐色的棺椁。然而，那具棺材的棺盖很特别——它是透明的，这也让撒加直接看到了里面的情形。
加隆静静地躺在那里面。他身上套着一件白色的病号服，腰间系着细细的带子，手腕和脚踝内侧各贴着两三枚浅蓝色的圆形电极片，从电极片中又接出细长的蓝色导线。那些线各自向外延伸，直接接入了棺材的内壁之中。那群人互相招呼着，将棺材放在平板推车上。撒加忽然注意到，在棺材被抬起和放下的过程中，加隆的身体也跟着轻轻地摇晃，仿佛他正悬浮在某种肉眼无法看见的物质之中。
“霍克先生，送到哪里？”
其中一个穿深蓝工作服的男人问道。
“让我看看……”艾亚哥斯翻动手里的记录册，指尖在一行行名字上滑过，“找到了。S001。”
搬运工们发出一阵惊讶的声音。他们推着平板车向编号S001的房间前进，不时看着棺材里的少年，低声谈论着。撒加跟在他们身后，来到了那个指定的房间。这里的举架至少有四米高，面积大约五十平方米，墙壁、地板和天花板全部涂成纯白色，正对着门口的墙上有一扇安装着白色百叶窗的窗户，窗叶闭合，完全看不到外面。右上方设有通风管道口，同样被漆成白色的铁栅栏封住。屋子正中间放着一张大床，床上是纯白的枕头和床单，床周围摆着各种各样的仪器，让这里看起来很像是医院的病房。那群人把平板推车停稳，打开棺盖，摘掉加隆手腕和脚踝上的电极片，将他放在那张床上，便各自离去了。
没过多久，艾亚哥斯走了进来。他半跪在地上，从床底下拉出一根黑色的导线。然后，他解开加隆的腰带，脱掉那件病号服，露出少年胸口上那枚暗红色的倒五芒星。
“怎么样了？”有人在门口问道。
撒加循声看去，浑身立刻绷紧——那里站着的是达拿都斯，但他并没有穿刚才那身灰色的连体工作服，而是换上了一件白大褂。
“马上就好，兰菲尔先生。”
艾亚哥斯回答，伸手将黑色导线末端的圆形金属片贴在加隆的胸口，盖住了那枚鲜血凝固而成的倒五芒星。放置在周围的仪器屏幕同时亮起，呈现出各种颜色的曲线和数据。圆形金属片的表面也渐渐开始发亮，最后映出一枚暗红色的倒五芒星形状，与刻在加隆胸口的那个图案一模一样。
“第一件S级别的实验品吗……”穿白大褂的男人从撒加身边走过，距离近得可以看清他轻抿的嘴角和眼中怀疑与不屑交织的神情，“不知道这次能不能成功？”
“我们已经制定了详细的实验方案。”艾亚哥斯退后两步，恭敬地让出道路，“这次一定能达到海因斯坦先生的要求。”
“呵，之前的那些实验，有哪次你不是这样说的，又有哪次真的让父亲大人满意了？”他甚至没有去看艾亚哥斯，只是随意地挥了挥手，“让你的人都进来吧。”
“是，兰菲尔先生。”
艾亚哥斯走到门口，对着墙上嵌着的通话器说：“S001号实验品已到位。”
很快，十几个穿白大褂的人陆续走了进来，他们在加隆身上连接更多的电极和导线，然后开始插入各种各样的管子。
“……国王让人把公主送到宫中最精致的房间里，放在金银绣线装饰的床上。她美得就像个天使。即使陷入昏睡，她的美貌也丝毫无损：浅粉色的脸蛋，珊瑚般的嘴唇，鲜美的颜色跟往常没有任何不同。虽然双眼紧闭，但那轻柔的呼吸声清晰可闻。这说明……”
听到那戏谑的声音，撒加转过身去；K正斜斜地靠在门边，意味深长地看着他。
“怎么样，”他笑嘻嘻地说，“你小时候听过这个吗？”
“‘这说明……’”撒加沉声回答，“‘她并没有死去。’”
他突然紧紧地闭上了眼睛，却仍然没来得及阻止从眼角流出的泪水。
“哦，看来是听过的啊。”K歪头看他，继续着那个经典童话中的片段：
“……这道禁令其实毫无必要，因为只消一刻钟，城堡花园周围就长满了大大小小的树，一丛丛灌木和荆棘相互攀附缠绕，无论人类还是野兽都无法通过……”
撒加重新转回身，却发现自己无法再直接看到加隆的脸。时间仿佛经历了加速的流动，那张床周围竖起了无数白色的屏风，而地面上的黑色导线早已纵横交错，正像是童话中相互纠缠的灌木与荆棘。撒加沉默地看着它们，如同故事里的百年间，路过城堡的人看着参天树木之上隐约露出的塔尖。然后他迈步走了过去，穿过重重阻隔才终于再次来到加隆的床边。成群的白色幽灵也包围在那里，他们好像海洋中的鱼群般快速聚拢又散开，有时只是剪掉几缕头发或一点指甲，有时则会用或粗或细的针管抽取少年的血液。
“喂，撒加，”K停止了朗诵，站在他身边问道，“你刚才为什么哭了？”
对方并没有回答。
“生气？怨恨？追悔莫及？……你肯定在想，原来你竟然是有机会改变一切的。但是，十五岁的你，又怎么可能会知道这一切呢？”
K绕着撒加转了一圈，忽然说：
“你猜，‘亚力士先生’想用他的‘诚意’来交换什么？”
见对方仍然不说话，K便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他想要一具完全属于自己的身体。换言之……”他抬起手，在撒加面前晃了两晃，
“你有没有听到我说话啊？那个‘亚力士先生’想要把你永远留在这里呢。”
“……我知道。”
撒加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那些屏风，那群白色的幽灵，以及站在旁边冷漠观看的那个男人，
“在说出‘我同意’之前，我就已经猜到了。”
他朝着那个人走过去，站在离对方极近的地方，仔细地看了片刻，开口道：
“他不是达拿都斯。”
“什么？”
“从出生开始，我和加隆不知道被别人弄混过多少次。我想，正因为这样，我们俩才掌握了这种判断的技能。”
撒加打量着那个人，眼角的那些泪痕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他擦去了。
“他叫什么名字？”
K叹了口气：“修普诺斯。”
“你知道他要用……加隆，来做什么样的实验吗？”
K摇了摇头：“那部分记忆早就埋葬在你弟弟的头脑里了，只有他自己才知道。”
“那好，”撒加转向他：“你去告诉‘亚力士’，我不会再回去了。”
“你说什么？”K真正地惊讶起来，“撒加，你打算就这么放弃？”
“从此时此刻开始，那具身体完全属于他了。”
“可是，你这样做到底有什么好处？就为了这个加隆吗？可他看不到你，听不到你，你在这里对他来说根本就不存在！撒加，为什么你要选择成为‘虚无’？”K完全无法理解地问道，“我可以让你回去……”
“只要我继续拿出足够的‘诚意’，对吧？”撒加忽然笑了笑，他的声音却坚决而冰冷：“我拒绝。”
“你拒绝？”K第一次露出了近乎气恼的表情，他的目光在撒加和加隆之间游移了片刻，然后，这个仿真人也笑了起来。他看着撒加，用一种非常认真、甚至像是在威胁的态度，一字一顿地说：
“别后悔啊，撒加·杰米尼。”
话音没落，他的身影便消失不见了。
撒加跪坐在床边，看着如同熟睡的少年那张苍白的面孔。他无法抑制地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抚摸着那些散落在枕上的发丝，然而，他的指尖只能一次次地触碰冰冷的虚空。
“加隆，”他柔声说道，“我来了，别怕。”
仿佛听到他的声音，少年的睫毛忽然轻轻颤动，像是下一秒就会睁开眼睛。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