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S】Love, Death, Robot 35
35
那场雨一直在下。
一直在下。
下在这十三年间每一晚的噩梦里。
撒加站在倾盆大雨中，看着远处那个跪倒在地上的自己。层云如同浪涛般翻涌，从遥远的天边席卷而来。瓢泼般的雨水从闪电撕裂的缝隙中落下，打湿了视线所及的一切。
他看见十五岁的自己紧紧握住加隆的手，声嘶力竭地喊他的名字。然而他的弟弟不再回应，那只手也在他的掌心里无声地滑落下去。远处传来了救护车的鸣笛声，那尖利的声音径自穿透雨幕，呼啸着冲到两个少年身边又戛然停止。
他看见自己追在担架车后面，狼狈地摔倒了两次才在别人的搀扶下费力地爬进了救护车里。他看见自己脸上的泪水混着泥水和雨水，却无法模糊那失魂落魄、痛彻心扉的表情。突然，不远处传来一声阴森的冷笑。于是，撒加转过头，看见达拿都斯就站在距离他不到五步远的地方，饶有兴致地盯着远处那些忙乱的情景，嘴角噙着恶魔附体般的得意与狂热，右手不自觉地抚弄着那不堪入目的膨胀欲望。
有那么一瞬间，撒加感到自己的头脑陷入了一片空白。等到反应过来，他已经疾步走向那个罪魁祸首，右手扬起时带出一道雪亮的寒光。
然而，那道致命的闪光在达拿都斯的咽喉上划过，如同划过一抹缥缈的幻影，并没有对他造成任何伤害。同时，让他恨之入骨的连环杀手仍然站在原地，放肆而残忍地体验着血腥杀戮和绝望情绪带来的异常快感。
“没用的。”有人在他身后说。
撒加猛地转过身，K不知什么时候站在那里，却丝毫没有被倾泻而下的雨水淋湿。
“这里不属于你。你什么也做不了。”
撒加深深地呼吸，直到觉得胸腔里生长出的剧烈疼痛勉强压下了刚才那翻腾不息的杀意。他沉默了许久，终于开口问：
“接下来是哪里？”
K仔细观察着他的眼神，忽然抬起手往他身后指了指：“怎么，你猜不到吗？”
当撒加转过头去看时，K的身影随着漫天的雨水一起，悄然消失了踪迹。
撒加转过身，便看见了那条熟悉的走廊。
声控灯都已经熄灭，整条走廊上只剩下那个十五岁的自己。他茫然失措地坐在手术室门口的蓝色塑料椅子上，抬头看着那盏怪兽瞳孔般的红灯，无意识地不住祈祷，希望他曾经笃信的神明能够拯救加隆那奄奄一息的生命。
然而，在经历了几个小时的焦灼等待以后，那扇门缓缓打开，穿着绿色手术服的医生走向他，带来的却是让人无比绝望的消息。覆盖了白布的医用推床缓缓经过，一身湿透的少年仰望那盏刚刚吞噬了挚爱之人生命的红灯，颓然地靠着墙壁慢慢地滑坐下去，沾满泥水与鲜血的双手无助地捂住了苍白的面孔，却无法挡住撕心裂肺的痛哭声。撒加静静地站在少年的身边，有那么一刻，他几乎像是想要伸出手去拍抚他的肩膀，但下一刻，他已经快步走向那个主刀医生，刚好赶得及在对方脱下手术服、换上白大褂时看清缀在他胸口上的名牌。
艾亚哥斯·霍克。
撒加的瞳孔急剧地收缩。他往那个医生脸上看去，那是一张很常见的东欧人面孔，大约五十岁，铁灰色的胡须和鬓角都已经有些花白，暗蓝色的眼睛里是冰冷的波澜不惊，对手术室外那哀恸的哭声也似乎充耳不闻。
“霍克……”
这个名字猛地触发了记忆中的某些片段，撒加很快就想起，他曾经在史昂·阿瑞斯那里读到过有关海因斯坦集团秘密分部的推测，在那份报告里提到的所谓“迦楼罗分部”的负责人……正是“艾亚哥斯·霍克”，然而……
那份报告里所描述的外貌特征，却分明与面前的医生截然不同。
“你完全没有发现吧……那个医生的小秘密？哦，也对，那个时候的你，已经不可能发现任何事情了。”
K的声音再次从身后响起，与此同时，周围的环境倏然暗了下去，近在咫尺的那名主刀医生的面容与轮廓也迅速消溶在一片黑暗之中。
“看来，你可爱的小弟弟需要休息。”K笑嘻嘻地拍了拍手，“我们也在这里等一会儿吧。”
“……我知道他。”撒加沉声说。
“谁？”
“艾亚哥斯·霍克。”撒加看着他，尝试从那双无机质的蓝眼睛里分辨出面前这个明显已经具备自我意识的高级仿真人的真正意图，“我大致知道他的年龄和长相。虽然可能不够准确，但至少有一点可以确定，他和刚才那个医生绝对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啊，是吗？”K在幽暗的走廊上走来走去，他的身影忽而隐没于一片漆黑，忽而又隐约可辨，在离他们很远的地方，似乎仍在传来少年的哭声。
“也就是说，这是个巧合咯？”
“……不。”撒加摇了摇头，“我不相信会有这样的巧合。”
“哈，”K摊开手，仿佛很愉快地笑了起来，“真巧，我也不信。”
他抬起手，指向一片黑暗中的远方：
“再等一会儿，你还会看到更多‘巧合’的事情哟。”
在他这样说着的时候，整个世界突然充满刺眼的白光，撒加不得不闭上了眼睛。当他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摆在他面前是冰冷的钢灰色停尸台。
无比强烈的心悸向他袭来。撒加的身体晃了晃，他条件反射地伸出手去想要扶住身边的门把手，却再一次落了空。他站立不稳，摔倒在地上。
“哎呀，真狼狈啊，杰米尼探员。”
这次，充满戏谑的声音来自正前方。撒加抬起头，K已经站在他面前，朝他伸出了右手：
“看来，那位喜欢逞强的‘亚力士先生’也快要撑到极限了。”
撒加握住他的手，借力站起身来，在猛烈的眩晕中努力站稳。
“虽然你很讨厌他，可你们起码有一个地方非常相似啊……”K不着痕迹地靠近，支撑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在这个无法触碰到任何实体的世界中，他竟然成了唯一真实的存在、唯一可以依靠的支点。
撒加心里泛起一阵异样的感觉。他转头看着K，那张脸与他自己的如此相像，却又如此不同。
“什么地方？”
“为了那个可爱的‘弟弟’，你们俩都可以付出一切，甚至毫不畏惧地直面死亡的威胁。你知道，就是你曾经说过的……‘为他去死’什么的。”K打量着停尸台上刚刚经过解剖的尸体，微微地抿起了嘴角，
“《小王子》，对吧？那本书不该是个可爱的童话故事么？我真是无法理解你们人类的古怪思路。”
“你恐怕永远都不会理解。”撒加推开K搀扶的手臂，慢慢走到那具尸体旁边。在他的对面，站着一身便装的童虎——还在洛杉矶警署任职时的童虎。
“死因是失血性休克。”站在他身边的法医说，“另外，在他体内也检测出了巴比妥和氯仿的残留物。”
“跟之前的两名受害者相同的控制手法吗……”童虎沉吟，“那胸口的倒五芒星呢？”
“这点不同。”法医的声音沉稳而冰冷，“他的倒五芒星是死前被刻上去的。”
撒加的双手骤然攥紧，直到全身都开始发抖。K露出一副“就知道你会这种反应”的了然表情，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像是安慰，又像是对他流露出来的痛苦感到一丝不屑。
“死前？”童虎的声音里有明显的惊讶，“霍克医生，你确定吗？”
那个称呼令撒加浑身一凛，他猛地站直了身体，朝身旁的法医看过去。这次是一名四十岁左右的亚裔，肤色略深，头发和眼睛都是暗夜般的黑色，在他胸口别着的名牌上，印着同样的名字：
艾亚哥斯·霍克。
“当然确定。”法医耸了耸肩膀，“或许这次是模仿犯作案？”
“巴比妥和氯仿用于控制受害者，腹部的穿刺性利刃伤……这两点都对得上，”童虎的神情有些困惑，“但是倒五芒星……我们从没有向媒体披露过这一点。”
“哦，是吗？”
法医将尸体用白布盖好：“那我就搞不清楚了。或许，你需要联系联调局？”
“联调局……”童虎点点头，重重叹了口气，“恐怕我真得准备联系他们了。”
“那就先去喝杯咖啡？看样子，我们两个人今晚都得熬夜写报告了。”
他们两人继续交谈着，肩并肩地离开。K看着仍然站在停尸台边的撒加，忽然问：
“你不跟上去看看？”
“……不必。”撒加轻声说，“他对童虎用了遗忘剂。”
“你怎么知道？”
“你是在明知故问吗？” 撒加并没有看他，只是盯着那具被白布覆盖的尸体：“‘艾亚哥斯·霍克’并不是个很常见的名字，如果童虎还对这个法医有一丁点印象，那他绝不会在看到那份报告时绝口不提，至少也会在私下里让史昂·阿瑞斯知道。但现在，无论是阿瑞斯曾经的小组，还是整个‘圣域’，没人知道这些连环杀人案里曾经出现过至少两个霍克……”
“你弟弟的尸体就摆在眼前，你居然还能这么快就想清楚这些？难怪就连那个一直高高在上的哈迪斯·海因斯坦都要想办法弄死你了。”
K抬起手，作势要给他一点掌声，就在那时，门把手忽然慢慢地转动了两下，接着，那扇原本已经被锁住的门打开了。撒加直起身体，朝门口看去，他的脸色瞬间变得异常苍白。
达拿都斯正站在那里，穿着一身暗灰色的连体工作服，左侧胸口上印着暗金色的“兰菲尔殡葬服务”。
然而，他并没有去碰停尸台上放着的尸体，而是穿过解剖室，走到了与之相连的停尸房里间——那里是存放尸体的冷柜所在的地方。
连环杀手张开左手掌心，看了看那里用黑色墨水笔记录的数字，伸手拉开了对应的冷柜。撒加疾步跟过去，却当场愣住了。
“怎么，还有连你也想不到的事情吗？”K站在他身后，幽幽地问道。
在散发白色寒气的冷柜里，安静地躺着另一个少年……
事实上，就在几分钟之前，他还亲眼看着名叫“艾亚哥斯·霍克”的法医用白布盖住了那张令他心如刀割的惨白面容。
身穿殡葬公司工作服的达拿都斯将赤裸的少年从冷柜里抱出来，转身朝门口走去。快要经过撒加的时候，他忽然低头看着怀里的少年，近乎淫猥的目光一寸寸打量着那裸露的苍白皮肤，又在那枚鲜血凝结而成的倒五芒星刻痕上反复流连，嘴角上渐渐露出了森冷而恐怖的笑意。那完全恶意的笑容让撒加如同从噩梦中惊醒般猛转过身，重重地挥拳打向连环杀手的下巴，颤抖的拳头却再一次毫无作用地穿过虚无的影像。
他眼睁睁地看着达拿都斯抱着少年，消失在了门口。
“啊，到底要跟你说几次呢？”K的声音里一半无奈一半嘲讽，“刚才那个懂得冷静思考的撒加·杰米尼跑到哪儿去了？”
“加隆……”
撒加喃喃道，突然意识到的某种可能性让他感到一阵天旋地转般的晕眩。
他没有理会K，兀自追了出去。
TBC
